能饮一杯无

【明唐】多情刀客无情箭•诉衷情

凌格:

文案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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知己篇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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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年奚江月十五岁,和身边一群高矮胖瘦的同龄人站在一起,排在大堂里。座上灯火昏暗不明,他只看见有个挺秀身影坐在那里,那张脸他瞧不清。他听见边上有人在议论,说,我们帮主今天要选个徒弟。



他被身边人挤来挤去,一路从后排被推到队首。他像条浅塘满溢被冲上岸堤的池鱼,一抬头,就看到那张先前瞧不清的脸。那人约莫二十来岁,脸上眉飞如鬓,眼睫细密,精雕细琢犹有三分凌厉。



那人不动声色地望着他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

奚江月眨巴着眼睛应道:“我叫奚江月。”



“你是个西域人?”他反问。



奚江月点点头:“我就是西域人。”



“就你了。”那人看他一眼,声音不浓不淡,如风过竹林般,“从今天开始,你就是我苏衷情的徒弟了。”



奚江月还没反应过来,底下一群人议论声乍起。他听到有个声音这样说,这小子可真是命好,跟着帮主以后就有福了。那可是堂堂浩气指挥啊,真不知道为什么,座下几十个年轻人,帮主就偏偏选中了这一个。



他这才仔细看了看眼前人。那人眉峰若裁,宽肩窄腰。一身苍蓝劲装,铁面半覆。是唐门一派鬼神不知的作风。眉目深深,显得眼里情义也深。



奚江月还愣着,就有只手抚上了他的发顶。那五指形态修长,骨肉匀称,“还不赶紧叫师父?”



“师父师父——”奚江月连忙应道,“你为什么偏偏选中了我啊?”



苏衷情却没回答他:“以后你就知道了。”



此时的奚江月还是那条池鱼,而苏衷情就是及时雨,让他搁浅逢甘霖。



奚江月曾站在远方望见苏衷情临千军,他身姿孤拔,一只皮料紧裹的手抚上身侧,摸过只沉沉机匣,指尖绷紧只转瞬,屏息一刻,教万物都清明。



奚江月还愣着,那人不知何时就到了他身边,低下头来唇齿含笑地瞅他:“看傻了?”



“师父,你是个唐门吧。”奚江月突然问道,“那你为什么不姓唐?”



“姓名只是个代号,那些都可以改。”苏衷情又笑一笑,“我当上指挥以前也姓唐,唐钟情。”



“情之所钟的那个钟情。”



“那现在为什么改了呢?”奚江月追问。



“姓名想改就改,可心中正道一定要坚守。”苏衷情没理他追问,深深望他一眼,继续道,“浩气盟不似恶人谷,不能只管打仗打赢,过逍遥自在的日子。黎民性命,律法纲纪,都要时刻考虑。神兵在手,不是为了伤人取命,而是以刃为骨,坚守道义,不改本心。”



他看到苏衷情眼中清凉如水,却又似有水中火在悄悄燃着,冰凉又炽热。



“只可惜好人难做。”



他知道苏衷情是个美好而坚定的人,在他生命中最干净的几年光阴里横空出现,似是要将少年的锐气和孤勇换来一幅似锦前程的好牌。



夜里的薄雾于晚风中踏月追星。他在一座房顶上寻到了苏衷情。苏衷情默不作声地把卷着烟火气的芸芸众生尽收眼底,低头是阑珊灯火,抬头是朗月疏星。



奚江月挪到他身边,问到,“师父,你喜欢看灯?”



“长街高楼缀灯火,夜明星河荡银波。又有谁会觉得不美呢?”苏衷情道。



他看向奚江月,明教少年一双烟瞳里,展现得是横冲直撞的热情,披肝沥胆的真心,以及乱世江湖里淋漓尽致的艳丽。竟让他不由得想到了年轻时的自己。早知道已将而立的他会如此怀念十几年前,当年所有的冒险,他都应该拼得更尽力一点。 ​​​



可他眼里却有了这样一位少年。他的徒弟无须再去冒险,无须经历无端的痛苦与背叛,只要听他的话,跟在他身后走他铺好的路,就有锦绣前程等着他。



“待你长大成人,定要坚守心中正道,用这天地悠悠浩然正气,守住十里长街中属于你的那盏灯。”



只要永远跟在师父身后,好人就好做。



奚江月成人那天,苏衷情同他一起去了明教。一双银亮弧刀放在他眼前,刃上冷光割裂昏晓,点亮苍白的大漠。



苏衷情送了他一双刀。那双弧刀,以西域寒玉铁为料,采五山之铁精,六合之金英,由天下最负盛名的铸剑师锻造而成。拦山断水,劈天惊雷,吹发立断,削铁如泥。



“论伤人取命,它天下第一。”



“伤人取命?”奚江月很轻声地问他,“不是要我做个好人?”



“只要跟在师父身后,就永远轮不到你伤人取命。”



苏衷情深深看他一眼,眸光涌动,一只手探到他心腔上。



“就永远跟着我好不好?”



这一顾盼,奚江月心音迸跳如擂鼓。眼前之人,是堂堂浩气指挥,是众人面前冷面冷言、生杀予夺无形间的唐家堡顶尖弟子,更是那个从几十少年中一眼相中他的座上帮主、他的恩师。



“好。”



可是少年总要成长,锋芒总要展露。他一生之中重要的人不会只有一位师父,他不能总想着坐拥别人打下的锦绣前程。少年想要闯荡,想要独当一面,想要凭借一己之力闯出个名堂来。再做个好人给世人看。



奚江月义兄欲遭毒手,他要去救。他在苏衷情床边静立良久,最终还是揣着弧刀离开了师父。大雪连屠三日人间,奚江月一路走一路忆。他想到苏衷情跟他说让他别走,永远跟在师父身后,就永远轮不到他伤人取命,心头就没来由地觉着凉薄。



然而他最终还是走了。



这一走,却是刀客化身成了刺客。他为了救人双刀染血,百人斩后才知是自己被人编排算计。他抱着天下第一追命的尸体,失魂落魄地顿在原地。奚江月泪流满面,那双刀铮鸣是渴血,是他杀了人。



奚江月步履趔趄而癫狂,他目含赤色,扬颈而笑,笑出泪来。



他犹然记得苏衷情说好人难做。他一直都想做个好人,也正是这样的念想才使他离开师父,想要力挽狂澜去救世人。可是,不管他此行有没有救一条性命,他都已然手染鲜血,伤了百条人命,再也做不成一个好人了。



他真的很想配得上天地浩然正气,和那人心中的正道的。



苏衷情追到他,冲开人群,他见奚江月提到的手无力而坠,那灿然金发将他面容尽数遮住,戾气被鲜血冲刷的淡薄。



“这不怪你……”苏衷情眼泪掉下面来,“我曾说过,好人难做……见义勇为被人误会、不屑解释被人编排、为了报仇刀剑染血,这些都是无可奈何,都不是你的错……”



“就算满手血腥,依旧坚守道义我心不改,师父就还可以让你前途光明坦荡,护你半生周全!”



“可我不想再当和师父一样的好人了!”



奚江月口中喃喃,忽而声嘶力竭向天长啸。手起刀落,是将青天削出条金色裂口,刀锋委地破开三尺尘沙,他满眼是泪。



“我想要自在逍遥啊!”



那夜,天关水色淋漓,风潮水浪卷他过脸庞,露出浓密睫毛下一双黑眼睛。苏衷情站得笔直,眼中淬出苍冷的辉。串成珠帘的雨点子揪扯着他发丝,混沌天地竟是平添了哀愁的诗意,“那年我当上浩气指挥,你十五岁。座下几十个年轻人,我就偏偏选中了你……”



“看到那双眼睛,我就想到了小时候的自己。那眼里有一腔孤勇的锐气,骄傲、倔强、勇敢无畏。我当时就在想,这是个头破血流也要闯的年轻人,一定会一条路走到黑,不见棺材不落泪。”



绵绵冷针迎头夹面,他痴痴地偏过脸去,颤声道:“所以,我绝不能看着他失败!”



奚江月站在伞下怔怔地望着他。那人像只孤逸的野鹤,眼中冷硬如铁。他乖顺地低下头,道:“你现在遇见的我,已不是那执着而热烈的少年心性了。”



他扔掉伞,从容恬淡地戴上兜帽,双柄弧刀铮然拔出,那声响削山断水,是寒玉铁的铮鸣,于茫茫四野里回音。



“我不再是了。”



“不!江月!”苏衷情吊高了嗓子,山谷的寂风衬着他的痛声,他几近哀求地叫道,“你已经见到了棺材,就理应落泪了吧!”



“我为何要落泪?”奚江月反问道,“哭错了怎么办呢?”



“之所以百般努力仍无力回天,正是因为我不能独当一面。和您在一起,我永远救不了任何人。”



他看到苏衷情的束发长绦被风吹散了。他长发翻飞,眼角眉梢坠满了水滴,如一粒伶仃的残叶。那可是他的师父啊。师父予他真情,教他动心,毫无保留地告诉他自己的全部,从座下几十个年轻人里,一眼选中了茕茕孑立、孤影伶仃的他。



他在雨中下跪,暴雨中闪电四起,天边一记焦雷。银亮的电光衬得一张玉面静而哀,他重重地向苏衷情磕了个头,额头撞出一片血,顺着鼻梁蜿蜒而下,混着淋漓雨瀑住了面容。



“从今以后,无论江月身在何处,您仍永远是我最敬爱的师父!”



千机匣从他手中悄然滑落,连坠地的闷响都被风雨声音盖过了。那雨雾像条帘,他已看不清苏衷情的脸,只能听到那人颤抖的语声,“只是敬爱?”



只是敬爱?



他在雨中起身,朝那边说了最后四个字。



“敬多于爱。”



那乌煞的浓云渐渐变薄了。雨霁云散,有金发碧眼的刀客,身负双柄弧刀,向那远处的迢迢长空而去。那头灿然金发宛如宫墙之上的金黄琉璃瓦,同红日争其辉。



“我也曾愿心向武林正道,无怨无悔不改本心。无奈世事定要伤我叛我,我已双刀染血,满手血腥,终究不配成为和师父一样的好人,坚守心中的道义了。”



恶人谷来了个新刀客,江湖中又多了个横空出世的大恶人。人们都说,那刀客名叫奚楼月,双刀使得出神入化,不到两年就当上了阵营指挥。那两把弧刀是世上最锋利。吹发立断,削铁如泥,寒铁铸刃,落斩无声。论伤人取命,是天下第一。



淮河十里,中央一亭。十里长街灯火阑珊,他站在高处低头看,身边人窜上屋檐,踩着艳红堆青的琉璃瓦拍他肩膀,说:“浩气指挥换人了,不再是以前那个难搞的唐终情了。”



“苏衷情?”奚楼月神色一动,“可是唐钟情?情之所钟,一见钟情的钟情?”



“现在不叫那个钟情了。”身边人道,“是衣带渐宽终不悔的终。是浅情终似,行云无定,犹到梦魂中的终情。”



“难怪到处找你都不见人,堂堂指挥居然藏在这里看万家灯火,没觉得你身上这么有烟火气啊。”



奚楼月展个凉薄的笑。他想起他师父爱看灯火。在他还是个执着而热烈的少年时,两人曾坐在一座房顶上看灯火。阑珊灯火伴着弯月停在他眼里,背后是迢递十里青山,拼出个烟火气浓浓的夜。苏衷情温和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,“待你长大成人,定要坚守心中正道,用这天地悠悠浩然正气,守住十里长街中属于你的那盏灯。”



月华凝照,刀客手中双刀刃上银亮一闪,白里掺红。



“这万家灯火,属于我的那盏,早随他而灭了。 ​​​”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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